他知道江雪内心强烈的悲观,甚至是严重的自我厌弃倾向,可就像是那时他震惊于江雪把自己视为污秽一样,他更无法想象江雪竟会觉得自己就该陷进漆黑的深渊不配得到幸福。

那是江雪说过的话吧,‘觉得痛了……就不会想要靠近了’——他竟觉得痛楚能隔绝情感,能让人远离自己。因为那也是在他自己身上试验过无数次之后所以为的真谛吧。就像伸手触摸到火焰的孩子会被那瞬间的灼烫惊得收回手再也不敢尝试一般,任何人以为的痛在他那里总要是更重上百倍、千倍,但道理总是一样的,曾被痛得太过,也就不愿再伸手了。

远离他人的注视,拒绝所有人靠近,试图把自己整个儿封存起来,可心是怎么能被阻挡得了的呢?鹤丸能猜到自己已经深入他的心脏,却怎么都想不到他成为了压垮江雪理智的稻草。

他每感受到一分动摇,心脏就会被剧烈的痛楚割裂一次,他每碰触到一分温暖,胸膛里厚厚的坚冰就会长出无数棱角,将柔软的心脏都刺得血肉模糊。

他是学不会憎恨别人的,那么温柔的一个人。就算那一年小田原城坍圮的血火化作他永生的囚牢,锁在无间地狱的牢底也只会自己痛到麻木。一年两年,十年百年……连江雪自己也感觉不到多少情绪了,可原来那些情绪并非消失,而是被封存着——然而他不知道,冰层坚实到一定的时候,酷寒也会变成岩浆——江雪因为他而触摸到内心的岩浆,便以为那是修罗,绝望就那么突如其来降临。

“我不会后悔的……无论怎样我都不会后悔的。”鹤丸张狂地笑着,然后眼泪顺着脸颊落入江雪的发间,“就算早知道会叫你那么痛苦,我也不会后悔!绝对绝对不会后悔!”

“请别再退避了……江雪,求你,”他不断亲吻着他的发,“感情并不是什么罪恶,你也不用担忧着它会伤害到我,它不是洪水猛兽,也不是灾厄苦难,你知道的——你能了解的,它是怎样美好的东西……别害怕它,江雪……”

“什么时候你才能明白,你所害怕的那一切,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甚至……我,求之不得。”

鹤丸抬起头,眼神有些朦胧,可是在控制不住笑起来的那刻,望见满院子怒放的樱花,觉得,再没有比这一刻的樱花开得更好的花了。

不知过了多久,被他死死按在肩头的人才逐渐止住了流泪。

修长的手指抚过流水般细滑的长发,极为珍惜地在他发间落下一个吻,才伸手捧起他的脸仔细端详。江雪已经哭懵了,怔怔看着他,眼神空洞而茫然。

眼眶是红的,长长的睫毛还翘着细碎的泪珠,阳光下就如晶莹的珍珠般闪闪发光,因为哭得有些气急,苍白的肌肤上都映出了薄红,就像霞光覆盖的冰雪,再酷冷都染上了艳色。

“我爱你。”白衣的太刀温柔地说,抬起头,轻轻吻在他眉心,“我爱你,江雪。”

江雪的眼神渐渐的有了焦距,他看着他,很用力地看着他,然后在回过神的那一刻,却是狠狠撇开了脑袋——不但借着流散的发丝挡住了脸,而且毫不犹豫伸手在他胸膛上一按,借着反推力迅速拉开了距离。

鹤丸眼角眉梢全是笑,没有任何意外,反倒是纵容地放下手,任怀里后知后觉恼羞成怒的人飞快起身逃开。

不管有多想追上去,他也该懂见好就收这个道理。可以得寸进尺的时候永远不是在临界点前,这会儿再多找些存在感,他都恐江雪以后再也不愿看见他。

反正他已经看到自己进驻他的心底,哪里还会像从前那样时刻担虑着得不到回应以致患得患失。

身后响起汲水的声音,鹤丸站在院子里,安静下来的时候,内心欣悦与悲伤混合的复杂情绪才又齐齐涌上来……世上怎么会有能叫他心疼到这地步的存在?

他自己也不信,可或许就是他在主将的本丸遇到他的那一刻起,被注定的命运就再难以脱逃。更何况他不想脱逃,他甚至庆幸着它将自己困束。

这一想就停顿了很长的时间。内心深处悲喜交加,回顾以往种种,曾经并未注意亦或是疑惑不解的细节终于有了完整的解释。仅仅只是回想——就能叫他的胸膛一抽一抽的痛。

一片樱花落在他的眉梢,细微的动静便叫他蓦地一怔,回过神的瞬间才发现自己已经发了很长时间的呆,身后悄无声息,鹤丸急忙扭过头,然后一眼,对上站在门口那个身影。

江雪已经换过衣服,纯白的底衣与深蓝色的和服,长长的头发毫无阻隔地披散在身后,身上的色泽一如既往的寡淡。脸上用水洗过,冲淡了几分先前哭到几乎晕厥过去的狼狈,或许是急了些,叫水打湿了头发,如今仍有细小的水珠顺着两鬓的发慢慢滴落下去。

他扶着门框静静看过来,沉默的时候有种仿若温柔的错觉。那对冰蓝的瞳仁在阴影处反倒澈丽得更过,脸上缺乏表情,又恢复到了惯来清冷淡漠的样子,毫无情绪的波动,才显得方才情绪爆发的模样仿佛只是场幻觉。

鹤丸有片刻的惊慌,但片刻后他就镇定下来。

阳光下的白色身影依旧是纯美到极致的耀眼光辉,鹤丸甚至举起手,笑着挥了挥手中的樱花枝。

江雪的瞳眸沉静而忧郁,似乎恍惚了一下,眼神中流露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柔软与渴求。但是下一秒,他却是毫无预料狠狠拉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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